在《山水系列之摺景2》中,我嘗試將風景的「觀看方式」進行一次結構性的重組與解構。這件作品並不僅僅是對一片山水的再現,而更像是一個思維實驗:當我們不再以單一視點、單一時空去看待風景時,畫面會呈現出何種形態?在這裡,風景不再是連續、單一的全景,而是被切割成一頁頁錯落的視覺切片,如同翻閱一本無法完整攤平的書,每一頁都彼此疊映、交錯,卻又在縫隙中流露出連續的氣息。
這種「摺景」的概念,源自對時間與空間的交織感知。傳統山水畫,尤其是東方繪畫史中,常採用「散點透視」來同時呈現多個視角,使觀者可以在一幅畫中「遊覽」多個場景。而《摺景2》延續了這種精神,卻又將它推向更為解構的層次:我將空間像紙張一樣折疊,將不連續的時刻與地景壓縮在同一平面中,形成一種不穩定的、介於真實與記憶之間的視覺結構。這種處理方式,使得作品更像是一個心靈地圖,而非地理地圖——它並不依循地形,而依循感知的節奏與記憶的流動。
作品的畫面語言由層層疊加的樹木、地平線、水面與天空構成。垂直的樹幹與水平的景帶形成網格般的結構,像是一個自然的織布機,不斷在經緯之間編織光影與色彩。這種結構同時呼應了現代繪畫中的抽象分割手法,例如蒙德里安的幾何格構,卻又保留了山水畫中「氣韻生動」的筆觸與肌理,讓理性與感性在畫面中並置。
色彩上,我刻意使用帶有透明感的層疊——水色、赭黃、淡褐與灰藍交錯滲透——讓景物像是浸泡在時間的水中,邊界微微鬆動。這種色彩的半透明性不只是視覺效果,也是一種時間的暗喻:它們像記憶般疊映,沒有絕對清晰的邊界,只有層層相扣的印痕。觀者的視線在這樣的畫面中不會被單一焦點鎖住,而是被引導去游移、去尋找,在每一次注視時都可能發現新的細節。
《摺景2》可被視為對「風景再現」的多重詮釋:
1. 視覺碎片化——作品繼承了後現代藝術對整體性的質疑,將連續的景象打散成多個模塊,挑戰觀者對空間一致性的預期。
2. 記憶地景化——畫面中的元素並非嚴格對應某個真實地點,而是由不同時間、不同地點的印象拼接而成,形成心理地景(psychological landscape)。
3. 時間的壓縮——不同的時刻(可能是清晨的薄霧、午後的金光、黃昏的暗影)同時存在於同一畫幅中,讓觀者在單一的凝視中經歷多重時間感。
這種創作策略的靈感部分來自觀察人類記憶的運作方式:我們並不會以線性順序記住風景,而是以片段、情緒與關鍵形象去構建它們。記憶的「摺疊」恰如畫中的層次——一段路旁的白樺樹、一抹落日的黃暈、一片冬季湖面的靜藍——它們可能來自不同的地方與時間,但在腦海中卻被同時喚起,並在感知的舞台上共存。
另一方面,《摺景2》的空間結構也與地理測繪的邏輯形成對比。地圖追求的是穩定與比例,而摺景追求的是動態與情感的真實。它不依循透視定律,也不試圖建立穩固的地平線;相反地,地平線在畫中被多次打斷與位移,讓觀者的視線不得不不斷重新定位。這種視覺的不穩定性,正是我想傳達的:風景不是一個靜態的背景,而是一種隨觀者心境變化而改變的存在。
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樹木與水面元素,也構成了另一層意義。樹木以其垂直性穿越畫面的層層水平帶,成為連接不同景片的軸心;而水面則以其映照性將上下的景象彼此融合。這種結構上的安排,不只是形式上的平衡,也是感知上的橋樑——它讓不同的景片彼此呼應,讓觀者在碎片之間找到連結的脈絡。
《摺景2》的創作過程,對我而言也是一次對「觀看耐性」的試煉。在創作中,我必須反覆在畫面上加入、刪減、疊合,讓每一層既保留自身的獨立性,又能與其他層次形成對話。這種多層次結構的建構,像是一場漫長的編織工作,需要在無數次的重疊與修正之間,找到既微妙又堅固的平衡點。
然而,最終我希望觀者在面對《摺景2》時,不只是分析它的結構或色彩,而是能被它引入一種暫時的「失重」狀態——那是一種不確定自己身處何地、何時的感覺。這種失重,不是迷失,而是一種自由:你可以在畫面中自由穿梭於不同的景片,任意停留在某個細節,或讓視線沿著色彩的流動飄移。在這樣的觀看過程中,風景不再是外在的對象,而成為你內在經驗的一部分。
因此,《摺景2》並不意圖呈現一個可以被「認出」的地方,而是提供一個可以被「進入」的空間——一個你可以反覆進出、每次都看到不同風景的空間。它像是一面折疊的鏡子,映照出不只一個世界,也映照出觀者自己的記憶與情感。
最終,這件作品想傳達的,或許不是「我看見了什麼」,而是「我如何看見」。摺景的手法,不是為了製造視覺的奇觀,而是為了逼近那種被時間與記憶修飾過的風景感受——那是一種比現場更真實的真實。
山水系列之摺景 2 97x145.5cm 芙蓉畫布/油畫 2020年 (私人收藏)